【岛凉】浮生如梦（2）
本篇法旅高亮。
2.
山田被一群孩子围着，手里捧着一本童话故事书，给孩子们声情并茂地念着。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田老师，今天的故事似乎格外沉重了一些，甚至超出了他们这个年纪能承受的范围，一双双小手要么握着拳，要么揪着衣角，一个个显得格外紧张。
“……上帝要天使把城里最宝贵的两样东西带给他，于是天使带来了铅心和死去的小燕子送到上帝面前。”
“呜呜呜！”
听到这儿，一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声，小脸满是泪痕。一个孩子打破了沉寂，所有孩子都无法安静。
“老师，快乐王子真的就那样死去了吗？”
“老师，快乐王子好可怜哦，他原本那么漂亮，可是却被熔掉了！”
“快乐王子和小燕子是互相喜欢的吧，却不能在一起。”
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，山田只是等他们都说完，才帮孩子们一个个擦掉眼泪。他只是随手挑了一本童话书，王尔德的名字他听过，笔下的故事广为流传，可没想到却是这样悲伤又幸福的故事。不过故事并没有多长，可它带给人心灵的影响是悠久的，甚至漫长的岁月之后，有一天你会发现，那个故事依旧在你脑子里。
恰巧这篇《快乐王子》，是大人也可以读很多很多遍也不会腻的故事。
“快乐王子从来没有后悔哦。”山田放软了声音，“他把身上所有的华贵的装饰都拿去帮助需要的人，这是很好的事情。”
孩子们的理解有限，山田只能用简朴的语言向他们传达。那位名为快乐王子的雕像将自己身上所有可以换钱的东西一件件，一次次托小燕子带走，救济给需要的人，即便他越来越暗淡，越来越丑，可他依然是快乐的。只是在小燕子错过了过冬的时机，为了快乐王子留下来而死去之时，快乐王子的心才碎了，可直到它被回炉重塑，那颗铅心也永远无法融化，那是他对小燕子永恒的爱。
“可是、可是这样小燕子太可怜了，为了王子死掉了呜呜……”
“小燕子最后也没有后悔哦，它最后有亲吻到王子的嘴唇……”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孩子说什么呢，山田轻咳了两声，“小燕子帮助了自己喜欢的人，满足了对方的愿望，也一定是幸福的。”
“那小燕子和王子，最后会在天上高高兴兴地继续生活吗？”
山田望着孩子黑亮无垢的眼，嘴唇动了动，轻笑：
“一定会的。”
会不会其实他不得而知，但庆幸的是，没有剩下一个，孤独地活着。
***
终于到了周末有休息的时间，山田换上了一身红白的巫女服。衣服是中岛准备的，在神社露面总要有个样子才对，山田倒不纠结这衣服是男装还是女装，穿着干净舒服就好，事实证明中岛的眼光还是很好的，红白相间衬得山田漂亮得像枝小玫瑰。
山田决定打扫神社，中岛也兴致勃勃地来帮忙，山田也没跟他客气，把抹布往他手里一塞，开始给他指要擦的地方。
“从那边，到那边，全都是要擦干净的地方，每一条缝隙都不可以放过。”
“呜哇，整个回廊吗！第一次觉得我们家的回廊这么长哦。”
“是裕翔你自己说要打扫的，不可以偷懒。”
“是是是，山田大人，小神一定不辱使命，把你指示之处擦得锃亮，可以当镜子照的那种。”
中岛在山田面前全然没有神使的架子，宠得山田对神明大人“呼来喝去”几乎毫无察觉，中岛也喜欢山田这活蹦乱跳的模样。
“这可是供着裕翔的地方！你自己要认真才行！”
山田握着跟他一样高的扫帚杆，严肃的话配合着画面却显得有些滑稽。中岛实在忍不住，凑过去啄了啄山田的嘴唇，眼看着人小脸涨红，趁着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拿着抹布走了。
山田打扫院子的时候正好有人来访，一开门，门外站着一个比他还矮一些的清秀可爱的男孩。
“知念酱？”
“凉介，好久不见。”
知念侑李是山田的好朋友，虽然山田自己不记得了，但是知念每个星期都会来神社一次，要么祈福，要么许愿，偶尔还会求签，渐渐的，山田也就和他熟了，对他来说，知念就像是弟弟一样，是可以留下来蹭饭的那种。
神社里有一棵古木，年岁比这座村子还要长，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许愿牌，善男信女们会亲手把牌子用红绳系在树上，偶尔中岛来了兴致也会真的翻牌子，随手实现一些小小的很可爱的愿望。这些人里，只有知念，每个月都会固定一天来系心愿签，风雨无阻，新的替换旧的，山田清楚知念不是贪心的人，所以这般坚持，只能说明，他心怀唯一的执念。
等知念重新把牌子挂上之后，山田忍不住问他：“你在许什么愿啊？”
知念眨眨眼：“你好奇啊？”
“嗯，就一点点……”
“那我告诉你，有什么好处吗？”
“你这家伙！”山田作势动了动自己手里的扫帚。
“你请我一份鲷鱼烧，我就告诉你，怎么样？”
“你可以再过分一点吗？知、念、酱？”
“嗨呀，一份鲷鱼烧换我一个秘密，多划算呢……好了好了，不逗你了，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。”
“等人？”
“嗯，准确来说，是想再见那人一面，他是邻家的哥哥，小时候总陪着我，还答应等我长大了一起出去远行，可是后来他就不见了。”
“……你知道他的名字吗？”
“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，那时候他总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，每次都想着，下次一定要问他名字，然后就忘记了。”他也忘了有一天，可能会找不到对方。
山田默然盯着知念许久，终究没能说出那句，你确定当年一直陪着你的那个，是人类吗？他说不出口，知念找了这么多年，直到现在依旧心怀希望，他怎么能破坏这薄如蝉翼的希冀呢。
“嘛，总会找到的，加油吧。”
“啊，要是真的有神明大人的话，请看看我这微薄的愿望吧！”
知念开着玩笑搓搓手，里屋卖力擦地的中岛突然打了个喷嚏。
那一天知念没有留下来蹭饭，而是挥挥手直接回了家，山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下次不然就准备个鲷鱼烧给他吧，可他没想到，知念没再来神社了。
***
山田打听了一番，才知道，知念病了，送去了城里的医院，一直在疗养。知念在病中给山田写了封信，无非就是让他不用担心，信的最后又提了一句，他真的好想再见一次小时候的那个哥哥啊。山田看着纸上明显轻了很多的字迹，笔画末尾甚至有些飘，辛酸得不得了。
山田旁敲侧击地问过中岛，中岛只是叹息着摇摇头。
没过多久，神社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。
那人穿着朴素的和服，手里还拿着伴手礼一样的点心，里面包着草莓大福，是山田爱吃的那家茶点屋，山田正犹疑着将客人请进来的时候，中岛不知何时冒了出来，在他身后对着来人打了个招呼，自然得仿佛认识多年的旧友。
“雄也，好久不见。”
“啊，裕翔，你果然在啊。”
中间的山田脑袋上冒出了一堆问号，转而马上反应过来，眼前这个看上去成熟礼貌的男子，怕不是也是个什么神吧？山田赶紧把他迎到客居，然后接过点心跑去端茶倒水，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中岛和高木两人。
“山田他看起来不错。”高木看着小碎步跑掉的身影，笑了笑。
“嗯，山酱至少现在生活上没有问题。”
“真好，一定很幸福吧，你们二位都是。”
高木的笑看起来有些憨甜，却沉淀着苦涩，中岛不知该作何回答，末了，问了一句：
“你不打算见他吗？”
高木缓缓地摇头，几乎毫不犹豫：“他也看不见我了。”
“借口而已，你出现，他多少肯定会感知到的。”
“但是我和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，破例一次，以后怎么办呢？而且你知道的，过度接近他，对他的身体也不好。”
中岛无言，山田端着茶水和摆好的草莓大福走进来，轻放在桌子上，中岛挪了挪地儿，山田本能地坐到了中岛身边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大福那里瞟——他拆包装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草莓的淡淡香味，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背着客人偷吃的失礼举动。
“噗，裕翔说你喜欢吃那家的点心，还真的是啊。没关系，山田你吃吧。”
“这怎么可以……咦，等等，您、呃你？您认识我？我是说您认识裕翔吗？”
山田一时间不好决定称呼，磕磕巴巴地回话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。
“我和裕翔算是老朋友了吧，我叫高木雄也，请多指教，敬语就免了，怪怪的。”
“啊，这里才是，请多多指教。”山田好奇地看着他，“雄也和裕翔一样，也是哪里的神明吗？”
“不是的。神明哪里那么容易好当的，我只是个半吊子的妖怪罢了。”高木倒也坦然，毫不避讳，顺手拿了一个大福，果然，山田跟着他后面才拿起来咬了一口。
中岛自然而然地用食指拭去山田嘴角沾上的粉末。
“雄也是来找裕翔叙旧的吗？”
“嗯……不算吧，只是来看看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，顺便，我也想来求个愿。”
中岛挑眉，那个顺便才是正事吧。山田不明所以，他是第一次看见妖怪也会跑到神社来许愿的。只见高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，里面装着一团发光的小东西，山田第一次见，觉得很新奇，却又下意识畏惧。
然而一旁的中岛却神色一凛：“雄也，你确定吗？”
山田第一次看见中岛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。
“我确定，所以拜托你了，只有神明才能做到。”
中岛把那个小瓶子缓缓收起来，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了山田，放松下来，只是扣着瓶子的指尖依旧泛着青白。他无权阻止高木的决定，也无法阻止，因为他清楚，可能今时今日换做他自己，也会做同样的选择。
他们又说了会儿话，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屋子，高木才同他们告别。
中岛和山田一同站在余晖里时，山田才敢开口问中岛：
“雄也是什么样的妖怪呢？”
“他啊，是树妖。”
“树、树妖？”
“准确来说，是应某人的心情、寄托而生的妖怪，只不过是从树木里生出来的而已……山酱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在我身边真好。”
“怎、怎么突然说这种话。”
“没什么，只是想说了。”
山田古怪地瞅了瞅中岛，像是悟出了话中真意一般，无奈地：“说吧，你又想吃什么料理了。”
中岛愣了一下，笑得好大声，一把抱起山田无视对方充满惊慌的之哇乱叫就往屋里扛：“那我就不客气啦！”
***
自那以后，高木变成了神社的常客，每次都会送个会发光的小瓶子给中岛。一个妖怪出入神社有恃无恐的，一般人都会咂舌，偏偏中岛又是个离经叛道的山神，山田跟在中岛身边久了，各种不平常的情况都习以为常了。高木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小零食，久而久之，山田总觉得这些零食有些熟悉。
可是高木每来访一次，都会显得比上次虚弱了一些，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。山田不知道怎么开口问，起了个话头就又被中岛不着痕迹地岔过去了。山田不傻，大概知道中岛不想让他问，又或者高木不愿意讲，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直到他觉得，高木几乎是脚不着地，像飘进来一样，又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。
高木把小瓶子交给中岛之后，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，看着那消失在夕阳里的残影，山田心中涌起了不祥。
终于那天之后，高木再没有来过了。
好消息是，知念终于痊愈出院了，出院之后便急匆匆跑回神社里来许愿，活蹦乱跳的样子丝毫没有之前病床上的死气。中岛隐在树上，看着新挂上来的签，风一吹便露出了一排字，想再见邻家的哥哥一面，中岛就那么看着那排字，直到变得陌生起来。
看着知念还心心念念那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哥哥，山田又问他：“你到底是在哪儿见到你哥哥的啊？”
“我们家后院有棵树啊，每次都会在那里见到他。”知念比划了一下，“树有那么高呢。”
树？山田不受控制地联想起来。
“那棵树原本长得不太好，我照顾了好一阵，才又长起来的。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我这次回来发现，那棵树的叶子都掉没了……它好像，死掉了。”
山田的脑子木了一瞬。
他忽然明白了，为什么高木带的那些零食会觉得熟悉，那些分明都是知念喜欢吃的——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，像一场不受控制的剧幕，他和中岛成了唯二的旁观者。
高木，是故事里的快乐王子啊，只是他一点点放弃的东西，换来了他的小燕子的生命。
送走了知念之后，中岛从树上跳了下来，把几乎要被悲伤吞噬的山田搂紧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？”
“嗯，雄也给我的是他一点点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的魂。”
山田没有说话，中岛只觉得胸前衣襟湿了一片。
“山酱，你听我说，雄也他不后悔，到最后他都是满足的。”
山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，他想说，可是被留下来的人，要怎么办呢？知念就这样永无止境地寻找着那位名字都不知道的哥哥吗？他又想到，如果有一天，中岛也消失了，他该怎么办？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