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岛凉】浮生如梦（3）
3.
山田是被乱糟糟的脚步声吵醒的。
彼时他半梦半醒间正在入眠的边缘徘徊——这几天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嗜睡，走了没多久就会疲倦，照顾孩子又不是什么省心的活儿，只好一天咖啡两天茶地提神，这一提，白天是撑下来了，晚上的睡眠打乱了，总是要躺定许久才睡得着。
哒哒哒。
脚步声又明显了许多，山田刚刚培养出的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因为他发现，声音不是从地上传来的，他的榻榻米铺在地上，一听便知，况且这种级别的响声，地面总会有细微的颤动。这动静，是从上面传来的。
黑暗让人心慌，纵使是在神社，山田也不由得有些紧张，缓缓地从被子里坐了起来。
天花板上突然就掉下来了什么东西，缠在他脖子上。
山田慌乱之间用手去拽那家伙，谁知道那东西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之后竟然咯咯咯地乐起来，逼得山田汗毛都竖起来了。他抄起随身带的神符连贴了好几张，那东西才宛如一只虫子，从他身上掉了下来，他无暇低头去看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，就被门上的东西吓傻了。
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长发女人慢慢爬了出来。
“救救我。”
那女人的声音媚得酥骨，山田却只觉得不寒而栗——他往后看了看，一张血盆大口长在了门上，那女人竟然是附在怪物的舌头上，像一条蛇一样蜿蜒而出。
极度的恐惧反而让他冷静了下来，山田掐了自己的腿一把就从被窝里迈出去，拿起卷轴就一路狂奔，那女人果不其然也跟着爬了出来——可是这女人行动的时候没有声音，山田也不敢回头看，只能拼命往院子里跑。
山田一边跑一边解开卷轴，嘴里不停地念中岛教给他的口诀，最后一个音节一落，山田两手一甩铺开卷轴，卷轴展了一地，瞬间挡住了眼看就要冲向山田的妖怪，那女人的脸模糊而狰狞起来，沙哑着嗓子咿咿呀呀地说了什么，就落入门中，大门重新锁上了。山田看着眼前的一切，攒着最后一点力气连忙过去把卷轴重新系好，他小心翼翼地返回居室的时候，那个刚刚缠着他的小妖怪已经消失了。
山田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，睡衣凌乱还沾了灰尘，刚刚那两个妖怪怕不是天井下和鬼一口。可是天井下是个小妖怪，生性并不凶残，只是寄居在天花板上偶尔靠着人气过活，神社这种地方他存活不下来的；而鬼一口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前进神社，还能大肆袭击里面的人的妖怪啊，太奇怪了。
山田忽然又想到，平日里几乎和他寸步不离的中岛，刚刚这么大动静，没理由不出现……除非他晚上不在庙里，裕翔去哪里了？
他没能思考多久，就眼前一黑，失去了意识。
*
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中岛怀里。
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和阴沉的天让他一时间无从判断时辰，中岛怀抱的温度让山田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自己睁开眼，一片空白时第一眼看见中岛的情景。察觉山田醒了，中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，山田本能地伸手覆上他的眼眸——
不要那样看着我。
转而又悻悻地放下，中岛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手腕，将山田的手贴着脸颊，细碎地吻着。
“你睡了两天了。”
手心痒痒的，山田没有收回手。
“你饿不饿？”
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，倒是让中岛一愣，山田捂了捂衣襟。
“虽然是神明，但是这样子守了我两天，肯定吃不消吧？”
中岛明白了山田的言外之意，山田不知道自己能为中岛做什么，毕竟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，只记着中岛喜欢吃他做的饭。
“没什么，山酱醒过来了就好。”
中岛笑了笑，把山田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里。山田默默盯着他瞧，像是怕他又走了，又像是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，最后也只是垂眸嗯了一声，没有再说别的。
中岛凝望着怀中人乖巧的样子，紧绷的意识才卸了力。
他不愿意回想自己回到神社时看到的场景，浓重的妖怪的气息，山田倒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，但是衣着狼狈很显然遭到了袭击——那一切仿佛噩梦重演，中岛竟是足足愣了有一分多钟才回魂，小心翼翼地凑近山田，颤抖着确认了他还活着。
中岛第一次恨起了自己怎么把山田一个人半夜扔在了神社。
他没想到现在连神社都渐渐失去了作用，山田的时间怕是真的不多了，山田碰碰他冰冷的手唤回了他的思绪，也平复了他的心绪。
“裕翔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。”
“唱歌？你想听歌了吗？”
“嗯，想听裕翔唱歌，裕翔的嗓子这么好，唱歌一定很好听。”
“可是……我只会唱一首。”
“没关系哦，裕翔是山神大人对吧？那我的心愿是想听你唱歌，你愿不愿意呢？”
山田用渴求的眼神看着他的神明，中岛低头吻了吻山田的额头，山田大概无法理解，就算不许愿，中岛也永远不会拒绝他。
“星空をひらりふわり云に隠れた月の夜……”
中岛的歌声缓缓响起，美丽的歌词却隐隐透着悲伤的意味，只是中岛的嗓音太过温柔，就像在怀念着什么，山田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：
“せつないきもちをおしえてくれた……”
两个人的声音向是震颤的空气和潺潺的流水叠在了一起，流向不知名的远方，流向望不尽的海洋。
*
中岛“神出鬼没”的次数多了起来，山田也没有问，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。他生病请了几天假，再回去的时候被孩子们围起来，一个两个都像是好久没见到老师了一样，纷纷献上自己宝贝的糖果和父母带给他们的点心。
山田看着这些孩子郁结暂缓了一些，直到他看见窗外有个孩子蹲在那里啜泣。
他不太放心，于是安顿好屋子里的孩子就跟了出去，那个小孩很陌生，没见过，不知道是和父母走散了还是迷路了呢？那孩子见他跟出来了，慌张地掉头就跑，山田急忙快走几步追上去，没追出多远只见一个秋田犬矫健的身姿蹿了出来，一口咬住那个孩子的腿，山田来不及分辨，那犬一跃叼住孩子的喉咙，只听见一阵凄厉的嘶吼，那孩子居然变得面目狰狞，随即化作黑烟消失了。
山田指了指消失的黑烟，又看了看秋田犬：“狗狗？”
那狗抖了抖尾巴，一张嘴竟然说了人话：“咳咳，人类，注意一下你的称呼，我是犬神。”
闻言山田立刻摆正了姿势，十分恭敬地行了个礼：“唔，犬神大人好。”
犬神轻哼了一声，显摆着十分高傲的姿态，尾巴却出卖了他摇得正欢。山田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走过去，伸手去揉那看起来十分顺手的狗头，犬神本想抗议，奈何山田手法太好，条件反射地倒地露出了肚皮。山田眉眼弯弯，坐下来给犬神顺毛。
“是裕翔让你来的吧。”
“嗯？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不知道啊，你承认了我就知道了。”
“……”
看着山田笑眯眯的样子，犬神突然警惕地嗅嗅他，这细皮嫩肉又无害的娃娃脸怎么这么狡诈的？
“裕翔果然是在偷偷做很危险的事吧。”
犬神不说话。
“而且还是为了我。”
犬神还是不说话。
山田哑然失笑：“那看来我都猜对啦。”
“汪汪汪？我明明什么都没说？”
“因为我都说中了嘛，所以你没什么可说的了。”
救命，这个好看的人类怎么这么可怕，什么都知道，自己回答也不是，不回答也不是，犬神一脸见鬼了似的看着他。莫名从一只狗狗的脸上看见表情的山田噗嗤乐出声，犬神叹了口气翻身趴在山田身边：
“你这猜来猜去的好累啊，虽然猜得很准，怎么不直接问问山神呢？”
“裕翔不说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，我问了只会让他为难，徒增烦恼罢了。”
山田想到了中岛看着他的眼神，那么深重，像是夜深时的霜露，却更沉甸甸的。那眼神掩盖了太多的情绪，可山田却分明捕捉到了其中一丝，那是恐惧，中岛仿佛在害怕失去他。山田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，中岛究竟经历了什么，可那一定是他无法想象的绝望。
山田不由得有些厌弃自己，他明明希望中岛幸福，回应着人们期待的神明也应该有幸福的权利，可他怎么偏偏是中岛悲伤的源头呢。
“这可能事关你的命运啊？以前的记忆也不想找了吗？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真的好吗？”
“想找，我也知道不好。”山田抱住了屈起的腿，脑袋搁在膝盖上，“但是如果裕翔能轻松一些，我也无所谓，况且，来者可追。”
有些事，如果裕翔都觉得棘手，他只是个人类，可能更加无力吧，何苦再逼中岛一把，在他的心里放把火呢，多疼啊。
犬神舔舔爪子：“你就那么那么喜欢山神？”
山田腼腆地笑了：“很喜欢哦，最喜欢裕翔了。”
中岛啊，你家人类，比你想的通透多了，犬神看着山田纯净的笑容：“你和我见过的很多人类不一样。”
“不一样？”山田好奇地睁大眼。
“嗯。”当然不一样，至少比那个在他生前抛弃他让他做了流浪狗，最后被毒死的主人好得多，犬神再次肯定，“你是好人。”
被夸奖了，山田眼神亮亮的。
“算了，好犬做到底，我就暂时跟着你吧。”
“狗狗要来神社吗？”
“说了是犬神，不要叫我狗狗！”
“好的，犬神狗狗。”
犬神看着山田漂亮的笑颜放弃了挣扎，算了，这小孩高兴就行吧，中岛钟情这孩子的心情他多多少少也能了解一点了。
犬神未曾想到，他跟着山田回神社没多久，山田就失去了声音，变得无法言语了。
TBC
*中岛唱的歌谣参照《虹色碟々》